十二点日本漫画史——一·死亡:他咋死的?

人被杀就会死。

——卫宫士郎,《Fate/stay night》

作为漫画史的第一个点,我们先来讲讲死亡。实际上这个点常常被人忽略,想要让看漫画的人理解在漫画里头“人被杀就会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能做到这一点的基础是漫画家们要意识到漫画本身是可以用来讲故事的——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花去了几十年的时间了。从19世纪末近代漫画开始出现,一直到1921年故事漫画的原型《人的一生》开始在《朝日新闻》上连载,我们终于学会用漫画来讲故事了。那么自然,也到了该有漫画角色死去的时候。

不过让一个角色死去其实很容易(团长),但怎么样用故事来赋予死亡的行为合理性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让我们从三部作品中角色的死亡来看一看这个“合理地死去”的过程之发展:《野狗黑吉》、《地底国怪人》与《明日之丈》。

近代漫画发展的初期其实对于漫画的读者受众是没有很清晰的概念的,早期创作的漫画多是政治讽刺漫画,在之后转向故事漫画创作时,诸如《人的一生》这种被称为“漫画小说”的作品也是带有大量文字的,面向的对象显然是受过一定教育、关注时事的成年人;到了1929年开始连载的读卖周日漫画专栏,登载的作品又成了针对整个家庭的合家欢漫画。不过,到了20世纪30年代,以田河水泡的《野狗黑吉》为代表的作品开始有了更明显的受众群体追求——儿童。《野狗黑吉》的内容是有着鲜明的时代性的——一只黑野狗从二等兵开始,通过自己的奋斗在军队逐渐上升军衔,最终晋升成了上尉。确实是相当有军国主义色彩。当然了即便是这样的作品在日后战争逐渐激化的时候也被批判并在军部威压下停载,不过这是后话了。既然是军队和战争为背景的作品,在我们的通常理解之中作品之中应该是必然会出现死亡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主要角色死亡!无论是在士官学校,还是向大陆派兵这样的剧情,无数场战争过去,能够安排的上死亡情节少之又少且基本都是无名之人,能够排得上名号的基本上都有了善终的结局,这与作品本身的儿童受众属性是很契合的。换言之,《野狗黑吉》为代表的这一时间段的漫画角色们实际上是不会“死”的,作品之中角色的死亡更偏向于一种叙事上的必要,死亡本身不会是作品描述的重心。这样的叙事推进本身是有利于漫画在发展的早期阶段推广开来的,但所带来的叙事本身的平淡也是很显而易见的——毕竟死亡是更为永恒的主题。

在《野狗黑吉》之后,随着战争爆发与结束,在军队里这样的过家家游戏显然是不太容易被读者们所接受了。我想对日本漫画有一定了解的大家对手冢治虫的名字应该不会陌生,在对叙事中的“死亡”的探索上,手冢治虫在战后的日本漫画中也是走的相当前列的那一位,在他于战争中创作草稿《直到胜利之日》中的抽象的角色已经会为了故事的需要流血了,“流血”这个显示的事物成为了相对不现实的故事之中的描写重点。而战后的《地底国怪人》对于非现实的漫画故事中现实的“死亡”的探索就走的更远了。在漫画中的主要角色耳男死亡的这几格中,倘若我们将里头的文字全部删去,只看画面的话我们很难将这几格和死亡关联上。不过,当把文字加于其上时,这个戏剧性充足的死亡的结局便栩栩如生了。一方面,描写死亡的对象——主角耳男是一个人造出来的近似于人但非人的形象,这种对于自我认同的诘问在濒死之际达到巅峰,我们看到了耳男本身面对死亡时的内心状态;另一方面,对于死亡这件事情本身的着重描写成为了让其他角色有更多特征的工具,我们看到了另一位主角对耳男人类认同的认可,看到了医护人员们对于死亡本身惯常不过的漠然,相较于《野狗黑吉》中删去与否都与人物本身无关紧要的死亡,这样的死亡无疑是更有冲击力的。然而可能会有人对于这样强文学性的死亡抱有异议,这种脱离了文字就无法存在的剧情和前面提到的《人的一生》那种图片仅仅是依附于文字存在的更为原始的早期故事漫画有何差别?但当我们仅将这段内容的绘画部分删去时,手冢治虫为代表的战后的更为成熟的故事漫画的文字-画面强共生性便展现出来了。仅凭借着文字,我们或许可以理解这一段内容的大意,但我们很难给予“耳男”这个角色一个鲜活的形象,而这样属性固定而鲜明的形象恰恰是现代漫画所追求的。因此,我们看到了漫画长时间的对于人物图画形象塑造和文字上通过事件的对于人物文学形象塑造,最终这两个方向汇到了“耳男之死”这个兼具文学性和漫符性的悲剧性死亡上。这样的死亡可给人的印象深刻多了。

手冢治虫会使用这样的创作手法,除去他个人的创新尝试外,与彼时漫画严酷的创作环境也是有关系的。前面我们也提到了,这一时间段漫画的主要受众群体还是儿童,教育者们对于漫画这种不受他们所控制的娱乐形式抱有明显的警惕心理,之后的视频我们还会着重讲到这个方面。更何况这一时间段驻日美军司令部对于日本出版业的管制还在持续,之后也发生了由他们所授意开展的第一次恶书追放运动,在这样的压力下或许与其用画面正面描写死亡,通过一种颇具文学性的方式来表现死亡对于漫画家来说更为安全。而与此同时,手冢治虫又不满足于只依靠侧面描写来对死亡一笔带过;就这样,多重因素之下,文学性的、注重死亡对象心理的死亡在漫画创作之中出现了,并且这样的手法沿用到了现在。

看完了叙事性的死亡与文学性的死亡,我想我们还能再看些别样的死亡。《明日之丈》可能是最知名的剧画作品了,相信各位就算没看过也对这部作品多少有点印象,例如近年再度将这部作品翻拍动画化的《MEGALOBOX》。在《明日之丈》中有两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死亡:力石彻之死与矢吹丈之“死”。相较于《地底国怪人》之文学性的死亡,实际上这两个死亡在漫画本身上可能并没有太多划时代的突破,力石彻之死甚至仅仅是比《地底国怪人》还更早出现的通过纯粹的侧面描写来折射出死亡罢了。然而,在社会层面上,《明日之丈》中的两个死亡尤其是力石彻之死的意义是重大的,这可能是漫画角色的死亡第一次在现实社会中得到与现实人物相同的待遇。

让我们来看看具体发生了什么。1970年2月22日的《周刊少年Magazine》上所登载的《明日之丈》中完成了连绵数个星期的力石彻与矢吹丈之拳击战,在力石彻胜利后,镜头便转向了身为败者的矢吹丈,并且由他人的视角告知读者力石彻已经去世。天井栈敷剧团为此特别组织了一场葬礼,3月24日这一葬礼在《明日之丈》的出版社讲谈社讲堂内进行,有大量漫画爱好者赶来参加这一看上去似乎有点滑稽的葬礼,甚至还有人从大阪和兵库赶来参加。能够为一个虚构角色的死亡开展一场现实中的葬礼可以说是很难得的事情,首先这便意味着漫画本身已经有了超乎作品的商业价值,像是力石彻这样的角色完全可以从作品中走出来成为舆论的推动对象;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个角色的死亡可以引发如此之大的反响,这也可以说明在社会层面上“漫画之中描写沉重的现实”被社会所接受了。如果说《野狗黑吉》中的死亡是叙事性的死亡,《地底国怪人》中的死亡是文学性的死亡,那么我们可以认为《明日之丈》中的死亡是一种社会性的死亡,力石彻之死被赋予了社会层面上的关注度,角色本身的濒死感受有无表现出来已经不是重点了,“死亡”本身所带来的与现实人物相似的社会震动更令人感到触动。

从这些死亡中出发,一直到现在,叙事性、文学性与社会性的死亡都在漫画中广泛存在着,实际上这三者之间的递进只是给予了漫画家和读者们更为广阔的创作与阅读空间。近年也有《100天后会死的鳄鱼君》这样将死亡作为一种背景音来看待的作品受到热议,不过这部作品在对于死亡结局后的过度营销上依旧是饱受争议的。毕竟,能够有从叙事性到文学性再到社会性的递进,根本的创作源头是创作者对于死亡的尊重。当一位角色的死亡足以让故事推进、让角色丰满、让读者落泪时,可能“人被杀就会死”便切实地让我们意识到这是一句真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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