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日本漫画史——二·家长:咋老是你?

我想正在看视频的各位对于家长和漫画的关系再清楚不过了。可能不仅仅是各位也不仅仅是漫画,家长与他们所认知的面向孩子的大众娱乐之间的问题大概是永远会被拿来当做谈资的话题。就算是在日本——漫画文化本身还算发达的地方——家长与漫画之间所闹出的问题也足够讲上很久了。在整个日本漫画的发展过程之中,家长的角色都十分关键,尽管他们既不是漫画的创作者、也一般而言不是漫画的受众。

二战之前的家长和漫画之间尚且还算和平,毕竟这个时候的漫画总体上来说算是一种合家欢的娱乐项目,也还没有得到针对受众的专门性的很充分的发展。到了战争结束,即便是家庭向漫画的《海螺小姐》唤醒了日本的漫画市场,但故事漫画本身的主要受众已经很明显地转向了少年儿童,这种转向一方面是这一时段创作者们自身对于创作题材有意识的选择,同时也与战前漫画中常见的皇国思维被禁用、美式漫画的冒险题材被广泛引入日本这一客观因素有关。既然漫画成为了少年儿童的心头好,那么家长就理应要将其反复审视了。

在这里引入两个后面会屡次提到的概念,即家长教师联合会(PTA)和有害图书。PTA是一个在西方分布比较广泛的教育组织,最早是19世纪末在美国首创的,之后像是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也是建立了名称相似的组织。这个组织主要是干什么的,相信从名字上已经能让各位猜个十之八九了,对于日本而言PTA是以学校为基本单位展开的,主要的目的便是促进学龄儿童接受更好的教育。而有害图书则来源于日本各都道府县所制定的《青少年保护育成条例》,是由各地所判断的不准发售给未成年人的书籍,可以将其视作R-18书籍,这些书籍一般会陈列在专门的成人书籍柜台,因此只要没卖给未成年那么这些书籍就没什么问题,而不像日本刑法175条所规定的猥亵物品一般传播即犯法。

1947年在联合国军的主张下日本各地的学校开始组织PTA,到了1950年从各都道府县开始的全国性的PTA被组织了起来,这时候的主张者除了文部省便是继承联合国军衣钵的驻日美军司令部,即GHQ。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漫画就已经受到了重创,1954年在麦卡锡主义的影响之下参议院通过了建议漫画行业成立自律委员会的决定,而在这之前许多自发的焚烧漫画、关停漫画出版社的情况在美国就已经不少见了,这样大规模的反漫画运动对于当时刚刚进入探索期的美国漫画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反漫画运动对于许多其他国家的漫画行业也造成了影响,对于日本漫画界而言,家长们也已经对当时的漫画颇有微词了,因此在GHQ的授意之下,PTA领导开展了第一次恶书追放运动。“恶书追放”这个词其实战前也有,但是在这一时间段“恶书”的指代对象显然是“不良漫画”,乃至整个漫画行业。家长们的反击开始了。

但是在恶书追放运动开始之前,我们先来看一看彼时日本漫画本身存在的问题。战后初期经济凋敝,日本漫画大部分只能用较为粗劣的再生纸印刷出版,也多为小厂子出版这些漫画,这还不是什么大问题。由于漫画受众群体庞大,闻着金钱味道而来的出版商们不一定会追求漫画本身的质量,甚至会拿几部知名漫画拼接在一起成为一部缝合怪漫画,让漫画界内部裂痕颇多,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早在1949年,《周刊朝日》就刊登了报道《儿童的赤本——直击恶俗漫画》,对于漫画之中存在的一些不适合儿童的暴力、血腥内容提出了担忧,而这个时候恰恰是漫画家们开始追求将漫画导引向年龄更大一点的青年群体,追求刺激的萌芽阶段,这依旧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这些问题联合起来,加上PTA们对于“让儿童受到更好的教育”的追求,第一次恶书追放运动就这么开始了。

以1955年《日本读书报》的《儿童杂志的真实情况》系列文章为代表,全国各地都对“有害漫画”进行了广泛的抨击。在北海道,学校把孩子们看的漫画尽数没收,在操场聚起火堆将其付之一炬;在大阪,家长们不仅对北海道学校的行为连声叫好,还亲自上阵去抓在租书屋看漫画的学生;在福冈,人们在街头巷尾设置了白色的邮筒,专门用来回收有害图书,这些邮筒很多一直放到了现在;在东京,因《铁臂阿童木》中出现投水镜头而被抨击的手冢治虫郁郁寡欢,一度抑郁。一直到了1963年,部分出版社组织了出版伦理协议会,60年代后期日本经济的复苏以及漫画研究学的发展也推动了漫画的正名,这样家长和漫画的第一回合战斗暂告一段落了。

但这还没完。到了20世纪70年代,漫画拥有多个群体面向的共识已经基本建立了,但是这样的分界还不是很明显,不如说一直到现在漫画面向群体之间的分界也没有非常明显。像是《周刊少年Jump》和《周刊少年Champion》这样名字上是面向少年的杂志,彼时登载的作品并不一定能够让家长完全满意,例如两位漫画大咖永井豪和手冢治虫各自创作的《破廉耻学园》和《我的玛利亚》。就现在看来这两部作品的内容肯定是连擦边球都算不上的,《破廉耻学园》算得上是以掀裙子为乐的充满讽刺的校园漫画,而《我的玛利亚》则是以推广性教育为目的的科普漫画,但是大概是画的太好了所以在家长眼里超越了性教育的范畴。

1970年,《破廉耻学园》剧情的不断发展和《我的玛利亚》的连载开始让家长们回忆起了对于“恶书”的恐惧。对于前者,各地的PTA不断地向地方议会和《周刊少年Jump》编辑部施压,要求将这部作品判定为有害图书,并且停止连载;对于后者,福冈县的有关机构直接将刊载了这部作品的《周刊少年Champion》1970年8月24日号打为了有害图书,少年们看不到少年漫画了。

不过这次的事情并没有演变成另一场对整个漫画界的声讨运动,或许各位还记得上期视频中提到的《明日之丈》中的力石彻葬礼也是在1970年举行的,这一时间段的漫画已经有了更广泛的社会基础,也有许多20世纪40年代时沉迷漫画的小孩子已经长大了,进入了社会的各行各业,因此我们看到了更多支持漫画家的声音。之前登载过对《破廉耻学园》漫画介绍的《每日新闻》之后又连续发表了两篇社论,对漫画规制和漫画中的性描写对孩子的精神健康影响提出了质疑;不仅有PTA的施压,《周刊少年Jump》同样也收到了无数读者的支持信;而陷于舆论漩涡之中的两位漫画家也没有停下创作的笔锋,两部作品分别在1972年9月和1970年11月完结,而彼时初露锋芒的永井豪更实在激起舆论后的《破廉耻学园》中加入了作品中的学校和“大日本教育中心”之间开展战争的剧情,可以说是永井豪对于这次事件的一次很有漫画意味的回应。最终关于这两部作品的争议并没有掀起太大的声浪,家长和漫画的第二回合战斗以漫画界的胜利告终。

但这还没完。在这些作品获得默许之后,20世纪70~80年代的漫画作者们对于漫画中的性描写开展得更为大胆了,包括70年代的萝莉控风潮,80年代的黄色写实漫画等等,漫画界仅凭着一个R-18标识便可以肆意地加入许多在实拍作品中会被认定为猥亵物品的内容,再加上同人文化于这一时间段的广泛发展,即便漫画的受众不只是小孩子已经是共识了,但还是有一些“我们成年人看了都感觉不适”的东西存在着,或许另一条导火索的点燃就能再度引发PTA与漫画之间的战争。

然后这条导火索便点燃了,1989年震惊全日本的宫崎勤事件被揭露,宫崎勤令人发指的犯罪行为让全日本都为之震惊且唾弃。在媒体跟进拍摄宫崎勤的住处时,实际上初次进入时映入眼帘的堆积如山的书籍与录像带大部分都是比较正常的作品,比如说水岛新司的棒球漫画《男どアホウ甲子園》《大饭桶》之类。但是喜欢搞点大新闻的媒体肯定不满足于此,他们在这些东西里面找到了一盘电影《若奥様のナマ下着》的录像带,这部电影是由黄色漫画杂志上连载的漫画作品改编而来的,相信各位能猜得出来封面是什么情况。媒体们将这盘录像带放在堆积如山的书籍顶部,然后拍下了宫崎勤住处的照片。

报道发布后,这样的构图很容易让人理解为整个堆积起来的山都是如这部作品般的内容,“宫崎勤=御宅族=反社会者”的理解便建立起来了。在这一年的Comic Market报道现场,便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记者指着在举办地排队的人群说:“看,这里有10万宫崎勤。”到了1990年《朝日新闻》发布的社论《有害的漫画太多了》中,他们援引了东京都生活文化局妇女计划课发布的《关于性商品化的研究》中的数据,指出“50%的漫画含有性描写,8%的漫画含有自慰行为描写,41%的女性被强调性器官”,并在最后呼吁女性们积极发出自己的声音以促进平权运动发展。实际上这份社论的本意可能并不只是批判漫画,但这条社论所援引的骇人听闻的数据无疑是点燃了社会对漫画不满的火药桶。

这一次漫画界几乎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1991年东京都议会就投票通过了《关于有害图书规制的决议》,执政党和在野党都纷纷促进相关措施推进以博取选票,各地的PTA更是纷纷建立了“从漫画中保护孩子协会”,像是《北斗神拳》《龙珠》等脍炙人口的漫画都受到了他们的批判。事实上这一时间段漫画界的卖肉确实不算少,在包括家长在内的社会各界的强烈威压下漫画界不得不再一次开始了整改,许多原本在正常杂志上连载的漫画被迫停载或是大幅改编作品内容或是转移到成人向杂志上。家长和漫画的第三回合战斗,家长压倒性胜利。

但这还没完。在这数个回合的争锋中,漫画所受到的最严厉的批判不过是被打为“有害图书”,成年人还能顺利观看,但是原本属于成年人的那些漫画就不一定有那么顺利了。成年漫画的尺度一直都比较大,鉴于尺度再怎么大过去的警方也没有对之大动干戈,成年漫画的出版社就更加有恃无恐了,进入21世纪后加入“无码”行列的出版社是越来越多。2002年4月,由成人漫画出版社松文馆出版的成人漫画单行本《蜜室》发行。8月,支持漫画管制的众议院议员平泽胜荣收到一封家长来信称“我正在读高中的儿子在读成人漫画,我希望你能帮忙做点什么”。这还得了?他迅速将这封来信和附送的《蜜室》复印本转交给警方。警方大为震撼,将这部作品认定为违反刑法的猥亵物品,之后逮捕了相关制作人员。

在一审之中,被请来的证人几乎一边倒地支持松文馆一方,支持的理由如屏幕上所示。但最终经过三轮审判,松文馆还是被判违反刑法第175条,罚款150万日元。这样,即便本案中看到了这本漫画的青少年根源是家长管理上的问题,但在孩子看不到的漫画里描写也受到限制了,成人漫画为了避免被认定为猥亵物品开始自肃。家长和漫画的第四回合战斗依旧是家长的胜利。

直到今天,对于“漫画中怎么能有这样东西”的来自家长的批判依旧是源源不断地在各大平台上存在着。说到底,家长和漫画的回合战存在的根源是总有家长认为漫画是专门给自己家孩子看的东西,他们会说“漫画里不应该出现这个”,但鲜少会说“小说里不应该出现这个”。即便漫画的受众已经多样化了,但在日本漫画主要的登载载体——杂志上,对于漫画的分类依旧是非常明显的,一本写着《少年xx》的杂志似乎就应该是完全给少年看的,但漫画创作者和读者们显然并不这么认为,这种认识和表现上的错位是家长得以怨言纷纷的根源。当然了,在针对某一群体的漫画中尝试探索更多表现手法是我们都乐于看到的,但与此同时,不要给予社会望文生义的刻板印象,让这种多样化不仅仅只有读者能够体会的到,或许是能够让家长与漫画间少点争锋的一种可行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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