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ga Time Kirara MAX》2023年7月号原本应该是一期普通的杂志。在这期杂志上,以一种很普通的方式连载了大热作品《孤独摇滚!》的第66话。在这一话最后一页的最后一组四格中,通过抛出“以脚气为理由逃脱-出人意料地拿出脚气膏”这一组“Action-Reaction”,作者はまじあき在此处做了一个很普通的四格漫画式处理,并且很普通地结束了这一话。但在她于杂志发售后不久发出了“脚气喜多郁代”之推文后,情况就变得不普通了。在全球各平台铺天盖地的争议声中,一天不到后はまじあき就通过其社交媒体的小号发布了回应,称“责编很生气,还请忘了这个设定”。
我们姑且暂时不谈脚气这个设定会对喜多郁代这样一位动漫作品中很常见的阳角之角色塑造产生怎样的影响。在上述的整个过程中出现了三个不同的阵营:作者,责编与读者。对于“(解读)作品中的一个角色是否有某一设定”这一创作之中很小的一个部分,似乎这三者有着同等的发言权,这种现象显然是不太常见的:我们会为《三体》中的某一个时间上的错序争论许久,但一旦作者对作品中的内容做出了阐释,那么这种争论似乎就有了一个正确答案。换言之,对于其他载体的作品而言,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拥有”自己的作品,作者的创造力被视为是这部作品能够产生的根源;然而,在ACG业界尤其是连载漫画之中,作者与他以外的其他方对作品的解释权(或者,喜多到底有没有脚气)几乎完全相等。这无疑是许多原因共同作用所引起的,但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擦拭50余年前的一种古旧漫画理论的机会。
鹤见俊辅是战后日本很有名的大众文化研究者,做过许多在如今看也相当出色的大众文化研究。在战后的日本大众文化之中,漫画显然是很重要的一种,因此鹤见俊辅也做了不少漫画方面的论述,概括起来的话最具代表性的是三个方面:对早期漫画只供教化进行批驳的“漫画屈伸体操”论,由白土三平而起的对漫画创作提出的“读者-作者共同体”论,以及将漫画与其他大众艺术相区分的“大众艺术与限界艺术”论。这些论调差不多都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提出的,之后他也没有做出对这些论调的自我批判,因此受时代限制很快这些论调就显得有一些不合时宜了。以我们今天所提到的“读者-作者共同体”论为例,鹤见俊辅最初是拿战前就已经流行的纸芝居(我们更熟悉的大概是拉洋片?)引出这个论断的。在纸芝居的播放过程中,观众的评价会被解说员即刻收到并且据此调整叙述节奏,每一部纸芝居的播放都是由读者和作者共同完成的,这便是一种创作上共同体的体现。将其延伸到(彼时的)漫画之中,这一共同体的范围便扩大到了漫画家、出版社工作人员、售书商、读者四方,众人的影响之下一部漫画作品才得以完成。这么一看这个论调简直是太符合开头的说法了!到此结束!下班!
……但是总感觉不太对。这个论调的陈腐正在于“四方”这一点。鹤田俊辅做出论断的时代这一论断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彼时的读者是可以直接与漫画家进行交流的,许多70年代的漫画杂志甚至会附有各个作者的地址,方便读者们送邮件或者直接突击。在20世纪70年代做出这种咋一看有点乌托邦(“匿名民众共享艺术的理想”)的论断也多多少少受彼时左翼思潮涌动的情况下漫画依旧还未被大出版社占据的影响。很快,随着大出版社的入场(售书商作为独立的一方消失了)、责任编辑制的确立(出版社工作人员被分工化了)、漫画分业制度的细化(漫画本身成为集体创作的产物)以及漫画家神像化(没法直接问候了)的影响,“读者-作者共同体”论在20世纪80年代的漫画评论之中就没有了什么声浪,之后更是被视为一种历史的遗迹了。好了,到这里就讲完这个东西的流变了!到此结束!下班!
……但果真如此吗?既然前面我们已经意识到这一论断对现实中已经发生的事件鲜明的指示作用了,那么显然读者-作者共同体在现在依旧是存在的,只是在形式上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一变化的持续时间是漫长的、变化的方向是多元的,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变化到现在依旧在进行中。首先让这种变化发生拥有可能性的便是互联网对漫画家神像的祛魅。在诸多漫画家开设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这一大背景之下,读者再一次拥有了直接和漫画家对话的权利,同时读者之间的交流所带来的舆论影响相较于20世纪80年代也更加即时而显著了。其次,责任编辑制确立后慢慢地责任编辑也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神像化进程,如今我们也对一些负责知名作品的责任编辑耳熟能详,他们在作品创作之中的话语权也慢慢被加强了。但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较同人现象更甚的“同人之同人”这种创作的自我指涉下对创作者与读者相互转化能力空前的加强。同人创作即便法律层面上议论纷纷的情况下依旧持续前行着,某种层面上这是对“匿名民众共享艺术的理想”这一乌托邦思维的现实回应。既然已经有了“同人的同人”(基于同人作品展开的同人创作)这种自我指涉式的创作热潮,“读者”与“创作者”的身份就可以同时被用来称呼人数颇多的一类人,在这种情况下“读者-作者共同体”已经不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称呼了,这一“共同体”所共同出来的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无论这些人踏足商业出版领域与否,对共同体的界定都变得容易了起来,再加上前述的诸多业界转向与技术革新,在现在我们有了重拾“读者-作者共同体”理论的机会。
当然了,如今的这一理论所涵盖的各方自然是需要变化的了,我想对比原理论,如今的四方关系可以更替为“读者-责任编辑-跨媒介制作方-作者(群)”。这儿出现的新角色是跨媒介作品的制作方,他们能够位于其中的原因是其对于原作的再演绎,在很多情况下这种再演绎对于作品本身大众印象的影响或许比原作还要多上几分,作为本文引子的《孤独摇滚!》便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在我们用新的“读者-作者共同体”来审视如今的漫画创作与传播之时,对一些现象的解读便变得更有趣一些了。我们可以先就以《孤独摇滚!》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所描写的角色关系展开讨论,即一个可能大家都见过多次的问题:《孤独摇滚!》(中的人物关系)是百合吗?当我们讨论一部作品的角色主要性取向时,过去这个任务通常是比较容易的,只要作者有对某一种性取向的直接描写我们便可以对之进行划分,倘若没有的话我们也不会去执着于讨论这一话题,更重要的是我们并不会因为非官方的创作而对作品本身的意图进行怀疑(譬如,我们并不会因为《水浒传》中的某几位角色的二创认定其带有南桐元素)。然而对于“读者-作者共同体”适用的作品而言,情况就变得不太一样了,在国内我想更容易找到的一个例子是《MyGO!!!!!》。在创作欲与讨论欲极高的读者群体(也就是前面我们提到的同时拥有“读者”与“创作者”身份的人)数量不算小的情况下,对于《MyGO!!!!!》角色人物关系的再解读(这些解读同时影响着我们对于原作的认知)进入到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数量,以至于在原作并不存在任何性取向方面的直接描述情况下,中国观众们对于作品的角色关系认知已经进入了一种接近R-18G的状态,而且这一状态随时会随着“读者-作者共同体”的内容产出发生变化。
我们还可以将这种讨论延伸到单部作品之外。近年来另一个认可度颇高的论断便是所谓Kirara系作品的百合化倾向了。理论上来说,作为对现实社会某种层面上的侧写,Kirara系作品在如今的社会原子化大背景下在人际关系的探索上应当是转向更疏离而不远离的人际关系的,这一点也藉由其主编对《摇曳露营》作品之中通过社交平台进行的主角交流之肯定得到了官方层面的认可。然而,我们却发现新连载的许多Kirara系作品之中,角色之间的关系甚至是比过去的作品更加贴近的,以至于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直接的对于性行为的描写,这个现象与前述的官方说法之间的差异确实是非常显著。我们显然不能以什么“作者对社会原子化的反叛”或是“服务于叙事本身”这种简单的话术来逃避,也并非是单纯的“百合作品已经获得了商业成功”所能解释的。与单纯的从作者角度分析不同,这一现象更多与Kirara系作品读者向创作者转化的程度之高,亦即“读者-作者共同体”有关。一个很显然的事实是,即便本身是不对角色之间关系过多着墨的空气系作品,在读者进行二次创作时重点也必将偏向角色之间关系的塑造;对于Kirara系作品而言,这种塑造在《摇曳百合》后《Comic百合姬》杂志上逐渐诞生不少百合气氛浓厚的空气系作品后就已经影响了Kirara系作品同人的方向——百合(我们很少见到这些作品的同人本之中插入一位男性角色吧);在这种二次创作的气氛之下,受这种气氛影响的,由原本的读者转化为创作者的Kirara系作者们在创作时便会不自觉地偏向往有利于同人创作的方向进行角色描写;再加上Kirara系近年对于叙事性的转向、疫情的影响与少数作品商业上稍微的成功,诸如此类的事项共同影响使得Kirara系的“读者-作者共同体”偏向于创作百合,最终便造成了我们所见到的这种“百合化倾向”。不过这一倾向究竟能维持多久还是未知数,在笔者看来“读者-作者共同体”最终还是要与社会发展的趋势,亦即社会原子化这个问题相契合的。
最终,让我们把视线重新回到本文的开始,也就是“喜多有脚气吗”这个问题上来。在作者就这一问题作出说明之后,漫画的音响监督(一个在漫画分业制度下才会出现的职位)也对这个角色设定的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这加剧了对这一事件讨论的混沌程度,也进一步验证了“读者-作者共同体”这一理论在当代的可持续性。2015年安藤丈将在评论鹤见俊辅的小集团相关理论时指出:
在“关系成熟”的小集团中接触他人的不同见解,改变自己的看法,增加选择依据的厚度,就有可能发现、讨论并且解决社会问题。
——安藤丈将,鶴見の小集団と民主主義.現代思想十月臨時増刊号,2015.
先不谈解决社会问题,至少在“脚气是否会影响角色塑造”这一问题上,我想不同人之间看法的碰撞便已经彰显了“读者-作者共同体”对“以脚气为理由逃脱-出人意料地拿出脚气膏”这样一个平凡的剧情推进之态度所体现的对作品角色塑造的意义了。而从作品角色塑造出发,让“读者-作者共同体”的讨论范围与厚度不断增加,假以时日我们或许能够见到对于“脚气”或者类似的内容在大众娱乐作品创作上的合理运用与对待,或者更进一步地,对于这类容易遭到误解与耻笑的身体性疾病本身的合理界定与对待。到头来,我们会发现这整个过程之中最没有话语权的是喜多——她的形象该如何塑造可完全取决于元叙事的“读者-作者共同体”嘛。
本来脚气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觉得这种事情是一种羞耻才是最大的羞耻。……我觉得敢于面对并试图克服自卑情结的人是很有魅力的。
——《孤独摇滚!》音响监督Inst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