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系ACG作品发展概论:尾声——日常系、日常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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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社会这回事,只有独立的男人、女人以及家庭。
——玛格丽特·撒切尔

作为新自由主义的旗手,撒切尔夫人在20世纪70年代便发出了这样的疾呼。在1981年动画新世纪宣言后,伴随着日本新自由主义改革所到来的也是大量着眼于探索动画与漫画表现力的边界、极力呈现与批判社会现状的ACG作品。然而,ACG作者的笔力不足是客观存在的,在《新世纪福音战士》等艺术商业双丰收的作品之外,也有许多难以把握宏大叙事的叙事深度进而导致作品籍籍无名的情况存在着。在另一个向度上,正如本文所阐述的那样,关注“独立的男人、女人以及家庭”的日常系作品们随着经济泡沫的破裂涌现出来了。这些关注宏大叙事的作品和关注小叙事的作品本质上是一体两面的,它们都是20世纪80年代到今天日本社会的折射,仅仅是关注的层面不太一致而已。也正因如此,对日常系作品们进行批评与探究的历史是非常深远的,这些作品对社会现实的印证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被阐述了。

在中国,许多动漫爱好者尤其是日常系动漫爱好者们常常会有意地避免讨论所谓“日常系”或者其他一些名词的定义与边界。的确,笔者也认为一味地去讨论“X作品是否属于Y系”是一种没有必要的行为;但“日常系”以及其下的诸多传播范围甚广的定义型名词所包含的作品叙事风格与背后的创作根源显然是值得探索的,这也是本文成型的骨干。笔者并不提倡读者们以这篇文章的内容作为论据去评判“X作品是否属于Y系”,而是希望在日后观看相关作品的时候能够意识到“啊,实际上是可以往这方面去考虑作品发展的”。当然了,在论述的过程中笔者不可避免地使用了一些作品作为某一类型的范例来展开讨论,您自然可以认为这个作品完全不属于这个类型,所展开的讨论也完全无凭无据、毫无意义。您是对的。

近几年来,最为狭义的以纯粹无意义日常为主体的日常系作品实际上已经比较少见了,如今能够拥有较高知名度的日常系作品大多都不似小森健太朗的论述一般,而是拥有着较为明确的主线与活动描述。当我们回到开头押井守的论述的时候,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讲故事的欲望退潮”同样在退潮,日本动画与漫画所流传下来的讲述故事的技巧最终还是成为了作品发展的主因。因此,我们也可以下结论认为,主导日常系之日常的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不讲故事”,而是对宏大叙事和人际关系的双重解构,从这一角度对日常系作品进行审视,或许才会有更多种多样的作品被纳入其中。它们的日常也是值得我们讨论的。

那么未来呢?近年来最有可能对日常系作品造成深远影响的事件显然是COVID-19疫情,虽然前文提到的新Kirara等作品之中已经有了可以与之形成照应的人际关系概念,但真正意义上表现这一事件影响的作品我们显然还需要稍微等待一段时间。当然了,现在也有了譬如靴下ぬぎ子《与暗箱跨越千山万水》这种在疫情之中回顾前疫情时代的作品,疫情的大背景使之作为正常的写实日常甚至带上了几分前空气系的色彩。但在后疫情时代的当下,日常系作品会不会、以及如何描写疫情之中的“日常”是一个更加值得关注的问题。我们是否能够见到更加优秀的“疫情文学”呢?这是很值得期待的。

作为全文的结尾,我想提及一位比“日常系”这个概念诞生稍早一些的,但同样以描写日常为代名词的动画创作者——安浓高志,其最有个人风格与代表性的作品便是《魔法之星爱美 蝉时雨》。作为名气不算太大但在日语与中文圈都被广泛讨论的动画导演,其对于日常的表现是真正意义上的完全对现实生活的复现,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甚至在某些时刻BGM都是被完全舍弃的元素。日常系作品中所能够概括出来的小叙事与人际关系解构,在安浓高志的作品之中也几乎是不存在的,毕竟真正的现实之中并不会突出这些东西嘛。然而,或许也是因为真正意义上还原了现实,安浓高志的作品知名度不算太高,我们通常也不会将这样的作品称呼为“日常系”。

与此同时,让我们将视线转向前面业已提到过的实写电影作品《琳达!琳达!》,作为影响了之后不少校园题材ACG作品的经典日常风格电影,其在对日常描写的时候几乎不需要刻意添笔,只消几个镜头便可以直接向我们传递一段校园生活的真实场景,对于动画而言想要做到这样却并非易事(例如《蝉时雨》所做的那样),也不一定会受到认可(例如《蝉时雨》的商业成就)。当我们再次审视押井守对日常动画所发出的诘问时,我们或许会回归到宇野常宽对这些作品所发出的另一个相似方向的质问:

但是,我要说但是,请大家仔细想一想,动画发展到《轻音少女》的时候,就只描写可爱的五人少女乐队的充实的日常生活了,这种内容真的有必要刻意用动画片来进行描写吗?这有意义吗?
——宇野常宽《给年轻读者的日本亚文化论》[1]

以一种虚构的,通过小叙事与人际关系解构来呈现的日常生活于动画创作者与观众意义几何?我们或许会联想到东浩纪引用科耶夫所言的所谓“日本式清高主义”[2],即自命清高者对所处环境无来由的否定,置于我们的语境之中则是宅宅们所认可的“即使知道这是虚构的,还是会被真心感动”。抱有这种清高主义的执念,转变为创作者的宅宅们自然会尽力地去用这种非所处环境的、能够感动自己的虚构载体——动画与漫画——去表现一种自命清高。进一步地,我们或许更会想到基思·特斯特对“日常生存的现实世界”描写的肯定[3],这意味着我们在创作与观看日常系作品的时候总觉得我们现在所处的情况是可以改进的。当这种思考以反思性而非立法性存在时,“私小说”诞生了,进一步地我们所知道的日常系作品诞生了。

但日常系确乎是一种对现实的反思性思考吗?我想推论到这儿恐怕并不会获得所有人的赞同。最重要的点在于,日常系所描写的环境并非我们所处的环境。尽管这依旧是一种“形式上的无意义”,但其中能够让我们意识到“现在所处的情况是可以改进的”的部分恰恰是日常系的小叙事与人际关系解构所覆盖不到的现实。而正因为其覆盖不到,以这种方式描写并“反思”现实才会表现出一种高远(sublime)的、侧面的用动画与漫画来表现日常的意义,而这种非实写载体带来的高远是实写的作品所不具备的。

在现实的连结加强却依旧脆弱,现代性的社会向我们表现出相当的原子性时,日常系作品以一种对这种小叙事与人际关系的解构与“探视”,描写自前现代绵延到后现代的虚构世界。这种日常我们没有机会经历,但至少足以让拥有独特表现形式的日本动画与漫画多出几分想象力的微缩与社会的虚构。

我们需要这种或许缺少“想象”的,虚构的世界。


  1. 1.宇野常宽(2023[2018]),刘凯译。《给年轻读者的日本亚文化论》,桂林:漓江出版社。
  2. 2.东浩纪(2012[2001]),褚炫初译。《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台北:大艺。
  3. 3.基思·特斯特(2020[1993]),李康译。《后现代性下的生命与多重时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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