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丰史在《倍速社会》一书中描述了一种共感至上主义。这代表着,我们会与虚拟作品中的虚拟角色“共感”、有着相似的感情。他们高兴、我们也高兴;他们羞耻、我们也羞耻;他们死了,我们也如丧考妣般奔走相告。这一现象在日本能够现象化到成为一种“主义”,除了该书作者在书中所反复提及的社交媒体的强化与作品本身的变化之外,多多少少也与在日本颇为流行的“基于共感的声誉社会”(共感をベースにした評判社会)、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共感资本主义”这一将共情商品化的现象有关。然而,稻田丰史并没有将其单纯地意识形态化,而是与现象学中的他者性结合起来,视其为一种“他者性的缺失”。
这一现象在国内的动漫消费群体中也不算少见。暂且不谈最近喧嚣尘上但笔者并不深入了解的麻辣风波,在各种恋爱喜剧作品的评论区中我们也不难看见各种借着作品开始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的评论,“天哪这根本就是我”之类的话自然也比比皆是。可以说,在共感至上主义成为一种潮流的年代,商业作品的创作者自然会顺着这股潮流来营造社交媒体上的巨大热度,而这种有意为之的产物也自然能够让日本之外的观众也感受到“共感”。
但是,一个比较诡异的地方在于,在明明理论上与我们的日常最为贴近,最能够称之为“拟像”的日常系作品中,这种“共感至上主义”并没有很好地发挥作用,其观众更多还是回归到了较为传统的观测者视角上。尽管有所谓“接入点”理论,但其在唤醒观众共感的层面上显然比其他一些作品做的差多了。我们自然可以将其原因部分归结到日常系作品的创作时间上:日常系作品的通用技法与范式在1990s-2010s已经基本固定下来了,这一时间段社交媒体还未成型,自然也很难有向其他人传递自己共感的土壤,自然就很难有“共感至上主义”。不过,一直到了现在我们都很难看到真正意义上顺应“共感至上主义”的日常系(空气系尤甚)作品,这个时候如果再用故步自封来自圆其说便有些太负面与片面了。
另一个可能的原因在于角色性别。尽管主角团均为女性的空气系作品中出现了一定的角色分化,但这种分化显然不足以让其主要为男性的受众群体有太多“共感”的空间。在现在的作品颇多转向女性关系性的描写后,这种作品内容与其主要受众的间隙便更明显了。另外,空气系作品的情绪波动也不会很大,这不太满足社交媒体时代有了共感能够轻易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需求。
不过,我们始终有着描写我们的日常的需求,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虽然在日常系尤其是空气系部分国内的创作者们涉猎还不是很多,但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能够在社交媒体上产生爆点的作品存在。自然,它们并不是因为内容而被人所关注、所共感的,而仅仅是因为“空气系”本身:我们实在是太缺少那么一些这方面的动漫作品了,以至于只要有这么一个概念存在,甚至仅仅在PV阶段其就会被推崇至极,登上各种相关领域的话题榜。“空气系”这个概念成为了共感至上主义时代“共感”的来源本身,这一点本身就已经相当奇异了。
但是,这些作品的问题恰恰出在了他者性上:其不仅没有营造出他者性的缺失,反而在作品之中构筑出了比日本动漫作品中更甚的他者性。举一个比较近期的例子,也就是前段时间不久刚刚发了动画PV的《呼唤少女》。这一作品PV(以及原作漫画中)为了营造空气系漫画的接入点本身,自然是做了大量的现实场景取材工作,作品大量取材了广州市以及广州三中的相关内容,这一工作的成效甚至反映到了吃的零食这样的小物件上。这种做法自然是值得赞赏的,笔者恰好也身处广州,对于其中涉及到的一些场景也比较熟悉,在这个层面上产生共感是很简单的。
但是,其作为以中学校园为题材的空气系作品,另一个更应该产生的共感并没能产生。我们已经能够在该视频的评论区中看到若干对于一些其他要素的质疑了,譬如说头发、衣服等等;笔者本人比较关注的点在于教室这一箱庭的布置情况,PV中呈现出的教室是单人单桌,这与广州三中实际的两人一桌并不相符,同样也与“大部分”国内中学不太相符。在这里,这一他者性的问题被置于了相当关键的位置,也就是这个“大部分”上。
同样是校园作为箱庭,国内与日本有着相当不同的叙事现实逻辑。在日本,尽管中学的升学压力本身并不一定会直接成为叙事的主轴,但进路志愿表、考试与补考、公布成绩等等依旧是作品中常见的桥段,这些内容显然是日本中学校园所共有的,能够产生共感的追忆本身。对于中国内地而言,我们的“共感”实际上要比想象当中稀薄得多:住宿、社团、作息、设施、活动,在目前的社会现状下这些东西几乎在每一个地区的每一所学校都有着不同的呈现方式,以至于当我们真正想要在所有人的中学生活之中找到一个“共感”时,剩下的几乎只有:高考。
根本的问题也就出现在此了:在日本的相关产业经过较长时间积累的情况下,日本的校园故事已经有了一套相当成熟的创作与欣赏范式可以让其至少有一个基本的共识性框架来构筑故事;但我们并没有这一范式。随着社交媒体的发展以及其他技术进步的推动,这一校园叙事范式可以较为容易地进行范式转换,从“观测者”转变为共感至上主义时代的“共感者”,他者性的缺失(或者用个主体性更明显的词,剥离)也能够在范式转换的过程中顺利完成。但对于我们来说,没有范式能够用来转换,尤其是对于“高考”的叙事在传统文艺与新媒介文艺作品中都相当稀少。这一现象的成因自然是众说纷纭,但从结果来看,我们似乎只剩下了两种创造“空气”的方式:其一是采用他人的范式,通过借鉴较为成熟的故事框架来完成故事构筑,这也就是我们能够在《呼唤少女》的PV中所领略出的方法论;其二便是采信创作者自己的经历,这样自然会比较便于创作过程的推进,但笔者在前面也已经提到了我们所客观存在的“稀薄的共感”问题,并且这种做法也很难总结出相应的、属于我们的范式,长期来看自然是不可持续的。
那么,我们是否有可能从理论上构筑出一个可行的,或许能在未来的“我们的”空气系作品诞生时依旧拥有解释效力的框架呢?我们依旧需要从“他者性”出发。笔者在此不由得联想到今年另外一部仅仅凭借PV便为人所关注的动画作品,也就是《厨出凤城》。尽管在笔者的吹毛求疵看来这部作品也有着它在画面要素上的问题(譬如说招牌、建筑退线等等),但对于这部作品“违和感”的评论似乎相对较少一些。除了其PV的信息量较少外,笔者认为另一个原因在于它选择的是“厨师学校”这个似乎与大部分日常系动画受众学历画像相去甚远的舞台,这使得能够针对这一核心提出“违和感”质疑的人相较对《呼唤少女》的“中学校园”提出质疑的人较少。
日本空气系作品的一个关键词是“接入点”,这意味着空气系作品并不追求构建完整写实的日常,而是通过解构日常的各要素、创造接入点来建构日常。这一过程实际上是将我们的日常生活变为一个他者,再对这一他者进行描述,我们可以认为在这种做法下日本空气系作品的他者性变得更显著了。这一过程与“厨师学校”之于我们有着相似性:后者本身便可以视作是一个他者。在这一情况下我们是否可以断定,“塑造他者性的日常生活”是“塑造空气系作品框架”的大前提?
这样就与我们前面提到的另外一个现象不匹配了,也就是“空气系”这一概念本身作为我们共感的对象存在着。如果我们只关注空气系他者性的一面,那么仅仅依靠PV就能够让大量人蜂拥而至便是很难解释的情况了——这并非他者性能够满足的。在“空气系”这一概念足以作为商业噱头之后,我们理应再一次审视“共感至上主义”本身。
对于共感性的另一个常见的说法在于,现在的现实主义动漫作品变得越来越“写实”了(正是写实才能共感)。但是我们所谓的“写实”本身是站不住脚的:本篇文章整体(以及现实情况)都在反复告诉我们,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情况都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认为的“写实”并非是一种真正意义的日常的摹写。在这里使用接入点理论便显得更为合理了:与其使用过去较为抽象、宏大的接入点(“校园”),现在的日本动漫作品在接入点的选择上更加的具象、微观(“败犬”、“重组家庭”)。这种具象、微观的接入点使得我们的共感性更为充沛,顺应了“共感至上主义”潮流,而传统的以抽象的接入点为中心的作品则未能融入这一潮流。但是,在“共感至上主义”的大背景下,这种不能共感的作品群反而成为了现实主义作品之中难得的,更多去塑造一个“非现实”的,理想化程度更明显(“不够写实”)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尽管我们无法共感,但是对其的窥视欲却是客观存在的。
从这个角度再回到“我们的”空气系,答案便已经呼之欲出了。塑造空气系作品框架,不仅仅是塑造一个“他者性的日常生活”,更重要的点在于我们的窥视欲能否被这一框架激发出来。回到具体的叙事情境上来说,《呼唤少女》中正是因为其共感力原本较强的舞台他者性过强,导致观众们对其在中国环境下的窥视欲没能被激发出来,进而导致了若干质疑的评论。如何掌握好特有国情下的这种他者性与疏离感的平衡,是当下有志于此的创作者与观众们都应该考虑的问题。说到底,本文全篇都在刻意去忽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也就是“描写高考”本身。对高考描写的好的作品亦有之,但能够将其范式化的则实在是太少太少,对这一现象进行批判似乎呼之欲出,不过这种批判显然超出了动漫批评的范围。
稻田丰史在《倍速社会》中抛出了“共感至上主义”之后,又反过来表示现在的年轻人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波动太大,会主动使用倍速播放。这可以看做是在共感力强的作品充斥业界的情况下,观众们重新拾起他者性的“观测者”视角的一种对“共感至上主义”的抵抗。但这并不代表传统的空气系作品会再次复归:对倍速播放的惯性足以使之的他者性疏离到无聊的程度。作为空气系的爱好者之一,虽然明白其已经稍稍有些落后时代,但我依旧乐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我们的”空气系展现出其商业价值,进而真正意义上在文艺创作领域构建出当下的“我们的”世界。但是,请不要停留在噱头,慢慢地、慢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