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抵抗虚构化之终结之物是性,由当下信息化语境产生的性。性永远不会变成完全的虚构。……无论人设如何,描述方式如何,只要我们对其产生欲望,真实就会在那一刻入侵。但这并不是所谓的“日常现实”,而是支撑着日常现实的根本性现实逻辑。
——斋藤环《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
跟随上一章的结尾,麦克唐纳曾经描述过大众媒介所造成的一种“儿童与成年受众的融合”1,这表明无法应对现代生活的成年人会通过媚俗艺术(或者,一种“同质化牛奶”般的文化)来逃避。这么说来,我们都是吸吮着“魔法少女”这个同质化牛奶的现代性宝宝。
然而,在我们对魔法少女作品进行讨论时,其媚俗艺术的一面却常常被我们过分单向度地考虑了。暂且不论对须川亚纪子以“女孩子”为观众主体的知名论断本身就遭受了诸多质疑2,我们在讨论魔法少女作品乃至后《魔圆》时代的魔法少女作品之中,也常常陷入一种对大友(大龄男性魔法少女作品观众)的正面评价之窠臼,而忽略了大友在魔法少女作品的建构中负面的一面,亦即将角色物化的一面。
魔法少女的变身本身自带一定的性属性,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20世纪70~80年代魔法少女动画就通过复用的变身场景(変身バンク)完成了“裸体”与“丝带缠绕”这两个性意味十足的范式固化3,这一点我们同样可以在《魔法少女小圆》中见到。不过,为了更突出地表现“大友”在性意味上的负面,我们首先可以稍微对《魔法少女小圆》之前的成人向魔法少女作品这一传统研究中几无涉及的领域进行一定的考察。很具备考察价值的作品是2001年的成人游戏作品《魔法少女爱》与2007年的成人游戏作品《残酷魔法天使~紫苑~》,这两部作品可以视为是大友对魔法少女负面的缩影:将魔法少女物化,并通过将原本变身场景中就已经存在的性意味符号进一步泛化为力比多与菲勒斯的实在(很典型的,触手化),并最后将悲剧视为故事结局的一部分。
在《魔法少女小圆》以及之后,这种对魔法少女的解构本身神奇地成为了新的魔法少女建构的一部分,尤其是其中的“悲剧作为故事结局”更是通过《魔圆》的成功成为了之后的作品趋之若鹜的创作范式,我们已经在前两章见过很多例子了。然而,这一解构的前半部分却未必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入创作主体,但是其依旧存留了下来,并且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之后的魔法少女创作者们解构的对象,换言之,另一种建构。
我们首先需要换个方向,思考“恶组织”在传统魔法少女作品与《魔法少女小圆》之中的存在本身。传统魔法少女作品中相较于主角团一侧,恶组织一侧的日常生活是很少被提及的,这一点是基于对反派的符号化这一沿袭自儿童文学的创作方法所考虑的;在《魔法少女小圆》中,恶组织作为魔法少女力量的由来成为了叙事诡计的一部分,并也因此而牺牲了其可能的“日常生活”。因此,为了“对现存基础加以改变”4,《憧憬成为魔法少女》应运而生,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社交媒体的热议话题。
然而,在这里直接考虑该作的叙事性内容似乎还是有些早,我们先转向该作中出现的另一个拟像,也就是“魔法少女作品”本身在魔法少女作品中的出现这一点来进行考察。事实上,尽管如前文所述魔法少女这一概念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经出现了,但“魔法少女作品”在虚构作品之中出现似乎还是需要拜《光之美少女》系列所赐。在该作作为一种固定的晨间剧成为一代日本人的共同记忆后,在新的现实主义叙事作品之中出现魔法少女作中作也随着作品中世界信息要素的更新换代成为了可能的事情,而这些作品之中我们都能看到明显的《光之美少女》特征。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进一步地我们在作品之中看到了“喜欢魔法少女作品”的角色,这一点就毫无疑问是对这些作品的预期受众,亦即“大友”相呼应了。
我们在此回到《憧憬成为魔法少女》的实际情况,对于女主角的认知也就顺理成章地抽象了出来,亦即标题中所说的将大友视为反派。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对该系列作品观众的拟像,作中的女主角被置于“恶组织”这一社会性的架构中,并且从中展开了恶组织的日常生活这一鲜少提及的内容,再加上对前文我们所提到的大量魔法少女性意味解构的进一步解构,该作显然反映了后《魔圆》时代的另一种创作指向:亦即纯粹的以“大友”为指向。这与我们前文所提到的日常的颠覆与社会性的驯化有着显然的不同,其指向面不断缩小,从“社会人”到“御宅族”,最终到了“大友”。
然而,以“大友”为指向并不意味着其一定会涉及性意味上的相关内容。只不过,在向其他方向发起挑战时,其所能够达成的效果未必有性相关内容那么简单易懂且有效。前文我们提到了《光之美少女》系列对于“魔法少女作品”在作品中出现的重要影响,在近年我们除去认识到其系列作品本身的缓慢转变趋势之外,也可以看到东映动画在其他方向上对之内容多样性所进行的探索。在2023年的该作品谱系中,除去正统作品中出现的难得一见的“男性光之美少女”角色,我们还看到了新的季度动画作品《希望之力~大人光之美少女’23~》。毫无疑问,这部作品是符合我们所说的“不涉及性意味的大友指向”作品之定义的。
但这一尝试并没有获得大友们的欢迎。面对社会压力的反面脸谱化,《大人光美》向我们展示的完全是一种对假想的大友群体抽象化的共情,也就是逃避之:已经成年的前魔法少女们必须要借助魔法道具回到少女时代,再借助(与大人社会对立的)未成年的身体来对抗大人社会的反派。这一做法虽然表面上迎合了麦克唐纳“无法应对现代生活的成年人”这一媚俗之概念,但却实实在在地伤害到了原本作为该作可能受众的大友们。很显然,没有人愿意遭受这种程度的对自己“无能”的指责,更不用说这种做法可能的对魔法少女概念本身的背离了:在“变身”后不得不回到小孩的变身卡中,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视觉上的“外力”辅助呢?这一做法实在很难让我们认为这儿所使用的“魔法之力”是藉由当下的魔法少女身体性而传达出来的,在魔法少女力量的内生性因为大有的存在而遭到质疑的情况下,我们必须要思考“大友”这一群体在性意味之外的负面影响了。
大友能够称为“友”的重要初衷在于,在传统魔法少女作品商品化的过程中,尽管其面向的观众是小孩,但能够为商品买单的却是TA们的父母,在这种情况下让父母也成为作品的粉丝是最容易卖出商品的。尽管现在我们看到的大友有很大一部分都与深度御宅族群体高度重合,但这一初衷所带来的“大友”群体本身的撕裂是存在的:在传统魔法少女与“大人社会”对立的情况下,其面对的主要受众也是与大人社会隔离的,对于非主要受众的“大友”而言魔法少女仅仅只是一种怀旧(Nostalgia)。然而,在《魔法少女小圆》之后,现在的魔法少女已经高度与大人社会结合(我们在前文中已经多次看到这一点了),在这种情况下“大友”的撕裂本身已经没有存在的空间了,这样的他们也已经不再是“友”,而是能够与作品的此时此刻(das Hier und Jetzt)相对应的作品的主要受众。当我们依旧需要以“大友”的身份在部分作品中考虑他们时,大友“友”层面的丧失让其负面影响显著了起来:创作者依旧想要在面向他们的作品中加入怀旧的部分(就像《大人光美》所做的那样)来维持撕裂的存在,但这种“怀旧”本身与后《魔圆》时代新的魔法少女作品内容风格以及“解构的解构”本身是相悖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不得不承认,如果我们要刻意地去迎合“大友”,那么最好的方法反而只能是如《憧憬成为魔法少女》一般的一种性意味的戏谑。